一個月來,大太陽一直朝著田野噴下灼人的火焰。在這火雨的澆灌下,生命的花朵盛開,欣欣向榮。綠油油的大地一眼望不到邊。藍湛湛的天空上沒有一絲云。諾曼底人的農莊分散在平原上,被又高又細的山毛櫸圍著,遠遠望去,好似一片一片的小樹林。走到跟前,推開蟲蛀的柵欄門,卻又叫人以為是一座大花園,因為那些像農民一樣瘦骨嶙峋的老蘋果樹都開了花。黑黝黝的老樹干,歪歪扭扭,成行地排列在院子里,向著晴空撐開它們的圓頂,白的白,紅的紅,光彩奪目。蘋果花的清香,敞開的牲口棚里散發出的濃烈氣味,還有廄肥堆發酵冒出來的熱氣摻混在一起。廄肥堆上歇滿了母雞。
中午,這一家子:父親、母親、四個孩子、兩個女雇工和三個男雇工,正在門前那棵梨樹陰下吃飯。他們很少說話,喝過濃湯以后,又揭開了盛滿肥肉燒土豆的盆子。
不時有一個女雇工站起來,拎著罐子到地窖里去裝蘋果酒。
男主人四十來歲,高個兒,他打量著屋邊一株還沒有長出葉子的葡萄。葡萄藤像蛇一樣沿著百葉窗下的墻壁,蜿蜒伸展。
最后他說:“爹爹的這株葡萄今年發芽發得早。說不定要結了?!?
女主人也轉過頭來看看,不過沒有開口。
這株葡萄栽的地方正好是老爹被槍殺的地方。
事情發生在一八七。年的戰爭中。普魯士人占領了整個地區。費德爾布將軍率領著北方部隊還在抵抗。
普軍的參謀部當時就設在這個農莊里。農莊主人米龍老爹,名字叫皮埃爾,是個上了年紀的老農。他接待他們,并且盡力把他們安置好。
一個月來,德軍的先頭部隊一直留在村里偵察情況。法國軍隊離著有十法里,不見有一點動靜??墒恰C刻煲估锒加衅蒸斒框T兵失蹤。
派出去執行巡邏任務的偵察兵,只要是兩三人一組出去,就從來沒有回來過。
到了早上,在田野里,院子旁邊或者溝里找到他們的尸體。他們的馬也被割斷喉嚨,倒在大路上。
這些暗殺事件看來像是同一伙人干的,但是兇手始終沒法查出。
普魯士人在當地實行了恐怖的報復政策,許多農民僅僅根據簡單的告發就被槍殺;許多婦女被監禁。他們還想用恐嚇手段從孩子嘴里套出話來。結果還是什么情況也沒有發現。
誰知一天早上,有人看見米龍老爹躺在他的馬廄里,臉上有一道刀傷。
在離農莊三公里外的地方找到了兩個肚子被戳穿的騎兵。其中一個手上還握著沾滿血跡的武器,可見他曾經搏斗過,進行過自衛。
軍事法庭立刻在農莊門口的露天地里開庭。老頭兒被帶上來。
他那年六十八歲,個子瘦小,背略微有點駝,兩只大手好像一對蟹鉗。失去光澤的頭發,稀稀落落,而且軟得像小鴨的絨毛,到處露出頭皮。脖子上的皮膚是褐色的,布滿皺紋,露出一根根粗筋;這些粗筋從顎骨底下鉆進去,然后又在兩鬢現出來。他在當地被認為是一個吝嗇而又難弄的人。
他們叫他立在一張從廚房里搬出來的桌子前面,四個士兵圍著他。五位軍官和上校坐在他的對面。
上校用法國話問:
“米龍老爹,自從我們來到這里,一直是對你非常滿意。你一向對我們很殷勤,甚至可以說,非常關切。但是,今天有一樁重大的案件牽連到你,因此必須弄弄清楚。你臉上的傷是怎么來的?”
這個農民一句也沒有回答。
上校又說:
“米龍老爹,你不說話就證明你有罪。不過,我要你回答我,聽見了嗎?今天早上在十字架附近找到的那兩個騎兵,你知道是誰殺的嗎?”
老人毫不含糊地回答:
“是我殺的?!?
上校吃了一驚.他盯著犯人看,沉默了一會兒。米龍老爹一直保持著平靜的態度,仿佛是在跟本堂神父說話,低垂著眼簾,臉上帶著莊稼人的那股子傻氣。僅僅從一件事情上可以看出他內心的慌亂,那就是他在一下一下雖然很使勁地咽口水,就像他的嗓子完全被卡住了似的。
老頭的全家:他的兒子讓,兒媳婦,還有兩個孫子,驚慌失措地站在他背后十步以外。上校又問:
“一個月來,每天早上在野外找到的我們軍隊里的那些偵察兵,你也知道是誰殺的嗎?
老人仍舊呆頭呆腦,毫無表情地回答:
“是我殺的?!?
“全都是你殺的嗎?”
“不錯,全都是我殺的?!薄澳阋粋€人殺的?”
“我一個人殺的。”
“告訴我,你是怎樣干的?”
這一下,他有點緊張了;要他講很多的話,顯然使他感到為難。他吭吭哧哧地說:“我怎么知道呢?我怎么碰上就怎么干?!?
上校說:
“我通知你,你非把一切經過告訴我不可。所以你最好還是趕快拿定主意。你是怎樣開的頭?”
老人朝他的家里人不安地看了一眼,他們在他背后注意地聽著。他又遲疑了一會兒,這才突然下了決心。
“有天晚上我回家,大約就是你們來到的第二天,十點左右。你,還有你那些當兵的,你們拿走了我值五十多埃居的草料,還有一頭母牛和兩只綿羊。我對自己說:‘好,讓他們拿吧,我都得叫他們賠出來?!倚睦锪硗膺€有別的委屈,等一會我再告訴你。先說那天晚上,我看見你手下的一個騎兵在我糧倉后面的溝沿上抽煙斗。我連忙去把我的鐮刀摘下來,悄悄摸到他背后,他一點也沒有聽見。我就像割麥子似的,一鐮刀,就這么一鐮刀,把他的腦袋削下來了。他甚至連喊一聲哎喲都沒來得及。你只要到池塘里去尋一尋,就可以發現他跟一塊頂柵欄門用的石頭一起裝在一只煤口袋里。“我有我的主意。我把他全身的衣物,從靴子一直到便帽都扒下來。我把這些東西藏在院子后面,馬丹家那片樹林中的石灰窯里?!?
老頭兒不說下去了。軍官們驚訝地互相望著。審問接著又重新開始;以下就是他們問出來的。他一旦動手殺了那個騎兵以后,就念念不忘,一直想著:“殺普魯士人!”他恨他們,他對他們懷著一個既貪財而又愛國的農民才會有的那種陰狠的、強烈的仇恨。正像他自己說的,他有他的主意。他等了幾天。
他對戰勝者是那么謙恭,既殷勤而又馴服,所以他們讓他自由來去,隨意進出。每天晚上他都看見有傳令兵出發。他跟士兵們經常接觸,學會了幾句必要的德國話。一天夜里,他聽到騎兵們前往的那個村莊的名字以后,就出去了。
他走出院子,溜進樹林,到了石灰窯就連忙鉆進那條長坑道。他在地上找到那個死人的衣服,穿在身上。
然后,他在田野里轉來轉去,一會兒爬,一會兒躲躲閃閃地沿著斜坡走,只要有一點響聲就注意聽,像違禁偷獵的人那樣緊張不安。
他認為時間到了,就來到大路邊上,藏在荊棘叢里,繼續等著。將近半夜十二點,硬土路面上終于響起了嗒嗒的馬蹄聲。他把耳朵貼在地面上,聽準了只有一個騎兵過來,就做好準備。
那個騎兵帶著緊急公文,騎著馬疾馳而來。一路上他耳目并用,小心提防。米龍老爹等他來到十步遠的地方,連忙爬到路當中,叫喊:“Hilfe!Hilfe!(救命!救命!)”騎兵勒住馬一看,認出是一個落馬的德國人,以為他受了傷,于是跳下馬,毫不懷疑地走過來。正當他朝陌生人俯下身子的時候,那柄彎彎的長馬刀就戳進了他的腹部。他倒下去,僅僅抖動了幾下,就立刻斷氣了。
接著,這個諾曼底人懷著老農民才有的那種不動聲色的快活心情站起來。為了取樂,他又把死人的喉嚨割斷;然后才拖到溝邊扔下去。
馬靜靜地等候著它的主人。米龍老爹跨上馬鞍,一溜煙地朝平原上奔去。
一個鐘頭以后,他又看見兩個并排返回營地去的騎兵。他筆直地朝他們跑去,嘴里又叫著:“Hilfe!Hilfe!”普魯士人認出了軍服,讓他過來,絲毫沒有起疑心。老頭兒像顆炮彈在他們中間一穿而過,用馬刀和手槍同時把他們倆都撂倒了。
他把兩匹馬也宰了,因為那是德國人的馬!然后悄悄回到石灰窯,把一匹馬藏到陰暗的坑道里。他脫掉軍服,換上自己的破衣裳,回到床上,一覺睡到天亮。
他等候偵查結束,一連四天沒有出門。但是到第五天,他又出去了,用同樣的計策殺死了兩個士兵。從此以后他一直沒有歇過手。每天夜里,他這個幽靈般的騎兵,這個專以殺人為目標的獵人,都要披星戴月在荒涼的田野里奔馳。他忽東忽西,到處尋找機會,有時在這兒撂倒幾個普魯士人,有時在撂倒幾個。任務完成以后,這個老騎兵就撇下倒在大路上的尸體,回到石灰窯里把馬和軍服藏好。
到了中午,他從容不迫地拎著燕麥和水去喂留在坑道里的坐騎。他把它喂得飽飽的,因為他需要它干的是一樁很重的活兒呢。
但是,頭天晚上,遭到這個老農民襲擊的人中間,有一個有了防備,在他臉上砍了一刀。
不過,他還是把那兩個人都殺死了。他還能夠回到石灰窯,把馬藏好,換上破舊的衣裳,可是在回家的路上,他感到身子發軟,勉勉強強走到馬廄,就再沒有氣力往家里走了。
他被人發現時;正躺在干草上,渾身是血……
他講完以后,突然抬起頭,自豪地望著普魯士軍官。
上校捻著小胡子,問他:
“你還有什么話要說嗎?”
“沒有了。賬已經算清,不多不少,我一共殺了十六個?!?
“你知道你有死罪嗎?”
“我又沒有向你討饒?!?
“你當過兵嗎?”
“當過。我從前打過仗。再說,我那個跟拿破侖一世皇帝當兵的爸爸,就是你們打死的。上個月你們又在挨夫勒附近打死了我的小兒子弗朗索瓦。我欠你們的債已經還清。現在咱們是誰也不欠誰的?!?
軍官們面面相覷。老人接著說下去:“八個是為我爸爸還的,八個是為我兒子還的。咱們誰也不欠誰的了。我呀,我可不是成心要跟
你們過不去!我根本不認識你們!就連你們是從哪里來的,我也不知道??墒悄銈儊淼轿业募依铮透谀銈冏约杭依镆粯影l號施令,作威作福。我已經在那些人身上報了仇。我沒有什么好后悔的。”
老人挺直僵硬的腰板,像一位謙遜的英雄那樣把雙手交叉在胸前。
普魯士人低聲交談了很久。有一個上尉也是上個月才失掉自己的孩子,他為這個行為高尚的窮苦人辯護。
后來上校站起來,走到米龍老爹跟前,壓低嗓音說:
“聽我說,老頭兒,也許還有一個辦法救你的性命,只要……”
可是老人家根本不聽。微風吹拂著他腦袋上絨毛般的稀發,他兩眼逼視著打勝仗的軍官,眉頭一皺,那張帶著刀傷的瘦臉扭歪了,表情十分可怕。接著他挺起胸膛,使出全身力氣朝普魯士人臉上吐了一口唾沫。
上校氣瘋了,他剛舉起手,老人又朝他臉上吐了一口。
軍官們都立了起來,同時大聲地發布命令。
不到一分鐘,這個仍舊十分平靜的老人就被推到墻根處決了。他的兒子讓、兒媳婦和兩個孫子驚慌失措地望著,他在臨死前還朝著他們微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