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次我的小船停泊在箱子巖石壁下,附近還有十來只小漁船,大致打漁人也有玩龍船競渡的,所以漁船上婦女小孩們,無不十分興奮,各站在尾梢上或船篷上銳聲呼喊。其中有幾個小孩子,我只擔心他們太快樂興奮,會把住家的小船跳沉。
日頭落盡云影無光時,兩岸漸漸消失在溫柔暮色里。兩岸看船人呼喝聲越來越少,河面被一片紫霧籠罩,除了從鑼鼓聲中尚能辨別那些龍船方向,此外已別無所見。然而巖壁缺口處卻人聲嘈雜,且聞有小孩子哭聲,有婦女們尖銳叫喚聲,綜合給人一種悠然不盡的感覺。天已經夜了,吃飯是正經事。我原先尚以為再等一會兒,那龍船一定就會傍近巖邊來休息,被人拖進石窟里,在快樂呼喊中結束這個節日了。誰知過了許久,那種鑼鼓聲尚在河面飄揚著,表示一班人還不愿意離開小船,回轉家中。待到我把晚飯吃過后,爬出艙外一望,呀,天上好一輪圓月。月光下石壁同河面,一切如鍍了銀,已完全變換了一種調子。巖壁缺口處水碼頭邊,正有人用廢竹纜或油柴燃著火燎,火光下只見許多穿自衣人的影子移動。問問船上水手,方知道那些人正把酒食搬移上船,預備分派給龍船上人。原來這些青年人白日里劃了一整天船,看船的已慢慢散盡了,劃船的還不盡興,并且誰也不愿意掃興示弱,先行上岸,因此三只長船還得在月光下玩個上半夜。
提起這件事,使我重新感到人類文字語言的貧儉。那一派聲音,那一種情調,真不是用文字語言可以形容的事情。要一個長年身在城市里住下,以讀讀《楚辭》就“神往意移”的人,來描繪那月下競舟的一切,更近于徒然的努力。我可以說的,只是自從我把這次水上所領略的印象保留到心上后,一切書本上的動人記載,全看得平平常常,不至于發生任何驚訝了。這正像我另外一時,看過人類許多不同花樣的愚蠢殺戮,對于其余書上敘述到這件事情時,同樣不能再給我如何感動。
十五年后我又有了機會乘坐小船沿辰河上行,應當經過箱子巖。我想溫習溫習那地方給我的印象,就要管船的不問遲早,把小船在箱子巖下停泊。這一天是十二月七號,快要過年的光景。沒有太陽的陰沉釀雪天,氣候異常寒冷。停船時還只下午三點鐘左右,巖壁上藤蘿草木葉子多已萎落,顯得那一帶斑駁巖壁十分瘦削。懸巖高處紅木柜,只乘下三四具,其余早不知到哪兒去了。小船最先泊在巖壁下洞窟邊,冬天水落得太多,洞口已離水面兩三丈以上。我從石壁裂罅爬上洞口,到擱龍船處看了一下,舊船已不知壞了還是早被水沖去了,只見有四只新船擱在石梁上,船頭還貼有雞血同雞毛,一望就明白是今年方下水的。出得洞口時,見巖下左邊泊定五只漁船,有幾個老漁婆縮頸斂手在船頭寒風中修補漁網。上船后覺得這樣子太冷落了,可不是個辦法,就又要船上水手為我把小船撐到巖壁斷折處有人家地方去,就便下岸,看看鄉下人過年以前是什么光景。
四點鐘左右,黃昏已逐漸腐蝕了山巒與樹石輪廓,占領了屋角隅。我獨自坐在一家小飯鋪柴火邊烤火。我默默地望著那個火光煜煜的桔樹根,在我腳邊很快樂地燃著,爆炸出輕微的聲音。鋪子里人來來往往,有些說兩句話又走了,有些就來鑲在我身邊長凳上,坐下吸他的旱煙。有些來烘烘腳,把穿著濕草鞋的腳去熱灰里亂攪。看看每一個人的臉子,我都發生一種奇異的鄉情。這里是一群會尋快樂的正直善良鄉下人,有捕魚的,打獵的,有船上水手和編制竹纜工人。若我的估計不錯,那個坐在我身旁,伸出兩只手向火,中指節有個放光頂針的,肯定還是一位鄉村里的成衣人。這些人每到大端陽時節,都得下河去玩一整天的龍船。平常日子特別是隆冬嚴寒天氣,卻在這個地方,按照一種分定,很簡單地把日子過下去。每日看過往船只搖櫓揚帆來去,看落日同水鳥。雖然也同樣有人事上的得失,到恩怨糾紛成一團時,就陸續發生慶賀或仇殺。然而從整個說來。這些人生活卻仿佛同“自然”已相融合,很從容地各在那里盡其性命之理,與其他無生命物質一樣,惟在日月升降寒暑交替中放射,分解。而且在這種過程中,人是如何渺少的東西,這些人比起世界上任何哲人,也似乎還更知道的多一些。
聽他們談了許多,我心中有點憂郁起來了。這些不辜負自然的人,與自然妥協,對歷史毫無擔負,活在這無人知道的地方。另外尚有一些人,與自然毫不妥協,想出種種方法來支配自然,違反自然的習慣。同樣也那么盡寒暑交替,看日月升降。然而后者卻在慢慢改變歷史,創造歷史。一份新的日月,行將消滅舊的一切。我們用什么方法,就可以使這些人心中感覺一種對“明天”的“惶恐”,且放棄過去對自然和平的態度,重新來一股勁兒,用劃龍船的精神活下去?這些人在娛樂上的狂熱,就證明這種狂熱能換個方向,就可使他們還配在世界上占據一片土地,活得更愉快更長久一些。不過有什么辦法,可以改造這些人的狂熱到一件新的競爭方面去,可是個費思索的問題。
一個跛腳青年人,手中提了一個老虎牌新桅燈,燈罩光光的,灑著搖著從外面走進屋子。許多人見了他都同聲叫喚起來:“什長,你發財回來了!好個燈!”
那跛子年紀雖很輕,臉上卻刻畫了一種兵油子的油氣與驕氣,在鄉下人中仿佛身分特高一層。把燈擱在木桌上,大洋洋地坐近火邊來,拉開兩腿攤出兩只大手烘火,滿不高興地說:“碰鬼,運氣壞,什么都完了。”
“船上老八說你發了財,瞞我們。怕我們開借。”
“發了財,哼。用得著瞞你們?本錢去七角,桃源行市只一塊零,除了上下開銷,二百兩貨有什么撈頭,我問你。”
這個人接著且連罵帶唱地說起桃源后江娘兒們種種有趣的情形,使得一般人活潑興奮起來。話說得正有興味時,一個人來找他,說“什長,豬蹄膀燉好了,酒已熱好了,”他搓搓手,說聲“有偏各位”,提起那個新桅燈就走了。
原來這個青年漢子,是個打魚人的獨生子。三年前被省城里募兵委員看中了招去,訓練了三個月,就開到江西邊境去同共產黨打仗。打了半年仗,一班兄弟中只剩下他一個人好好地活著,奉令調回后防招募新軍補充時,他因此升了班長。第二次又訓練三個月,再開到前線去打仗。于是碎了_只腿,抬回省中軍醫院診治,照規矩這只腿得用鋸子鋸去。一群同鄉都以為從辰州地方出來的家鄉人,“辰州符”比截割高明得多了,信他個洋辦法像話嗎?就把他從醫院中搶出,在外邊用老辦法找人敷水藥治療。說也古怪,不到三個月,那只腿居然不必截割全好了。戰爭是個什么東西他也明白了。取得了本營證明,領得了些傷兵撫恤費后,于是回到家鄉來,用什長名義受同鄉恭維,又用傷兵名義作點特別生意。這生意也就正是有人可以賺錢,有人可以犯法,政府也設局收稅,也制定法律禁止,又可以殺頭又可以發財那種從各方面說來都似乎極有出息的生意。我想弄明白那什長的年齡,從那個當地惟一成衣人口中,方知道這什長今年還只二十一歲。那成衣人還說:
“這小子看事有眼睛,做事有魄力,蹶了一只腿,還會一月一個來回下常德府,吃喝玩樂發財走好運。若兩只腿全弄壞,那就更好了。”
有個水手插口說:“這是什么話。”
“什么畫,壁上掛。窮人打光棍,一只腿打壞了不頂事。如兩只腿全打壞了,他就不會賣煙土走私賺了錢,再到桃源縣后江玩花姑娘了!”
成衣人末后一句打趣話,把大家都弄笑了。
回船時,我一個人坐在灌滿冷氣的小小船艙中,屈指計算那什長年齡,二十一歲減十五,得到個數目是六。我記起十五年前,那個夜里一切光景,那落日返照,那狹長而描繪朱紅線條的船只,那鑼鼓與熱情興奮的呼喊,……尤其是臨近幾只小漁船上歡樂跳擲的小孩子,其中一定就有一個今晚我所見到的跛腳什長。唉,歷史,多么占怪的事物。生惡性癰疽的人,照舊式治療方法,可用一星一點毒藥敷上,盡它潰爛,到潰爛凈盡時,再用藥物使新的肌肉生長,人也就恢復健康了。這跛腳什長,我對他的印象雖異常惡劣,想起他就是一個可以潰爛這鄉村居民靈魂的人物,不由人不寄托一種幻想……
二十年前澧州鎮守使王正雅部隊一個平常馬夫,姓賀名龍,兵亂時,一菜刀切下了一個散兵的頭顱,二十年后就得驚動三省集中十萬軍隊來解決這馬夫。誰個人會注意這個小小節目,誰個人想像得到人類歷史是用什么寫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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