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勞動法上請求權與民法上請求權發生程序競合時，權利人有權選擇勞動爭議案件審理程序和民事案件審理程序中的某一種程序救濟自己的權利，但該選擇應當受到一定的限制，人民法院對權利人的程序選擇亦應當予以必要的審查。
案情
上訴人（原審原告）：袁浩華
被上訴人（原審被告）：佛山市華駿電工有限公司
廣東省佛山市禪城區人民法院經審理查明：2000年7月18日，袁浩華與華駿公司雙方簽訂無固定期限勞動合同，從事業務員工作。2003年12月31日，雙方經協商解除勞動合同，并簽訂補償協議書，約定華駿公司同意與袁浩華從2003年12月31日起解除勞動合同關系，一次性支付袁浩華經濟補償金37942元（含1500元違約賠償金）。2004年2月底，袁浩華因華駿公司未支付經濟補償金申請勞動仲裁，又于同年6月9日申請撤訴，勞動爭議仲裁委員會同意其撤訴申請。此后，袁浩華再次于2005年11月15日申請仲裁，佛山市勞動爭議仲裁委員會以仲裁時效已過為由，作出不予受理通知書。袁浩華不服，遂提起訴訟。原告請求判令華駿公司向袁浩華支付經濟補償金37942元及額外經濟補償金18971元。
被告辯稱：袁浩華申請勞動仲裁已超過六十日申請仲裁期限，對袁浩華的訴訟請求，應依法予以駁回。
裁判
禪城區人民法院認為：本案屬勞動合同糾紛，爭議的焦點是袁浩華的訴訟請求是否已超過仲裁申請期限。袁浩華與華駿公司已在2003年12月31日終止勞動合同關系，并約定了經濟補償金。因此，袁浩華于2004年2月申請仲裁主張權利，表明袁浩華此時已明確知道其權利受到侵犯，即雙方對經濟補償金的支付問題產生爭議。后袁浩華于2004年6月9日申請撤訴，此時仲裁時效中斷，仲裁時效應當重新計算。而袁浩華于2005年11月15日再次提起仲裁申請，已超過六十日的仲裁時效，且袁浩華亦不能提供證據證明有不可抗力或其他正當理由導致仲裁時效中斷或中止的情況。根據《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勞動爭議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第三條“勞動爭議仲裁委員會根據《勞動法》第八十二條之規定，以當事人的仲裁申請超過六十日期限為由，作出不予受理的書面裁決、決定或者通知，當事人不服，依法向人民法院起訴的，人民法院應當受理；對確已超過仲裁申請期限，又無不可抗力或其他正當理由的，依法駁回其訴訟請求”之規定，對袁浩華的訴訟請求不予支持。華駿公司的抗辯理由成立，予以采納。據此，依照《中華人民共和國民事訴訟法》第六十四條第一款、《中華人民共和國勞動法》第八十二條、《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勞動爭議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第三條之規定，原審法院判決駁回袁浩華的訴訟請求，案件受理費50元由袁浩華負擔。
一審宣判后，袁浩華不服，向佛山市中級人民法院提出上訴稱：原審判決將本案爭議焦點歸結為“袁浩華的訴訟請求是否已超過仲裁申請期限”是錯誤的。雙方就袁浩華的經濟補償問題簽訂了補償協議書，說明自雙方解除勞動合同之日起，袁浩華應該得到的補償金款項已經轉化為華駿公司欠袁浩華的債務。這是一種明確的債權債務關系。因此，本案系欠款糾紛，按我國有關法律規定，本案沒有超過訴訟時效。因為袁浩華主張額外經濟補償金的權利，袁浩華才選擇了申請勞動仲裁，因此，是否需經勞動仲裁、是否超過仲裁申請期限，不是本案審理的焦點。故袁浩華上訴請求撤銷原判，并判令華駿公司立即支付袁浩華解除勞動合同經濟補償金37942元及額外經濟補償金18971元，本案一、二審訴訟費用由華駿公司負擔。
被上訴人華駿公司向二審法院辯稱：原審判決認定事實清楚，適用法律正確，請求駁回上訴、維持原判。
二審法院查明的事實與一審相同。
佛山市中級人民法院認為：經濟補償金是勞動關系終止或解除后，用人單位一次性支付給勞動者經濟上的補助。法律并未禁止勞資雙方協商確定經濟補償金的金額，故華駿公司與袁浩華就經濟補償金的支付數額、時間及方式達成了明確的協議，其內容并未違反法律規定，合法有效。該協議具有確認欠款的性質，袁浩華既可以依勞動法規定的程序請求華駿公司支付其承諾的經濟補償金，也可以依民事訴訟法規定的程序請求華駿公司履行債務。勞動法上的請求權與民法上的債權請求權屬于不同部門法范疇，前者屬于社會法范疇，后者屬于民法范疇，兩者所適用的司法程序有所不同，行使勞動法上的經濟補償金請求權實行勞動仲裁前置程序；而民法上的債權請求權則無需經勞動仲裁可以直接提起訴訟。本案中，袁浩華就經濟補償金的請求申請了勞動仲裁，一審階段亦未以欠款糾紛為由提起訴訟，可見其已明確選擇了勞動法規定的程序行使相應的請求權，而在上訴理由中卻主張本案的經濟補償金屬于欠款糾紛，即又重新選擇了民法上的債權請求權。基于袁浩華此前的仲裁及訴訟行為，本案的性質應為勞動爭議而不是欠款糾紛，故袁浩華的該項上訴理由缺乏法律依據，本院不予支持。由于袁浩華選擇行使勞動法上的請求權，故原審法院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勞動法》及相關的司法解釋和部門規章對本案進行審理是正確的。袁浩華于2004年2月申請勞動仲裁請求華駿公司支付經濟補償金，表明袁浩華此時已經知道其權利受到侵犯，后袁浩華又于同年6月9日申請撤訴，此時仲裁時效因中斷而重新起算。但袁浩華再次提起仲裁的時間是2005年11月15日，已超過六十日仲裁申請期限。原審法院駁回袁浩華經濟補償金及額外經濟補償金的請求適用法律得當，處理正確，本院予以維持。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民事訴訟法》第一百五十三條第一款第（一）項之規定，判決如下：駁回上訴，維持原判。二審受理費50元，由上訴人袁浩華負擔。
評析
一、程序競合時審理程序的選擇。
在勞動法律關系中，“一裁兩審”的勞動爭議案件審理程序與“兩審終審”的民事案件審理程序各有利弊。相比而言，在勞動爭議案件審理程序中，適用的是勞動法律法規，而勞動法律法規側重保護勞動者的合法權益，一般能夠最大限度地保護勞動者的權益。例如，在上述案例中，如果未超過勞動仲裁申請期限，袁浩華可以請求華駿公司支付50%的額外經濟補償金；在用人單位拖欠工資時，勞動者亦可以請求用人單位支付拖欠工資25%的經濟補償金。但同時，勞動爭議案件審理程序具有審理周期長、權利人主張權利嚴格受到六十日仲裁申請期限限制。袁浩華因為主張額外的經濟補償金而選擇了勞動爭議案件審理程序，但因其申請勞動仲裁超過了仲裁申請期限，故其權利在該程序中未能得到法律保護。在民事案件審理程序中，適用的是民事法律法規，勞動法上某些特有的權利難以得到保護，但民事案件審理程序具有審理周期短、不受仲裁申請期限限制的優勢。袁浩華可以以華駿公司欠款為由不經勞動仲裁而直接提起民事訴訟，從而避免了因其在選擇勞動爭議案件時超過仲裁申請期限的限制而獲得勝訴,但其關于50%額外經濟補償金的訴請則難獲支持。因此，在勞動法上請求權與民法上請求權發生程序競合時，權利人可以根據具體的案情趨利避害，自由選擇兩種不同的審理程序救濟自己的權利。
二、程序競合時審理程序選擇的限制。
在勞動法上請求權與民法上請求權發生程序競合時，雖然權利人有權自由選擇不同的審理程序，但這種選擇并非沒有限制。首先，該選擇應當遵循“逐一選擇”原則，而不得同時選擇兩種不同的審理程序。例如，在上述案例中，袁浩華不得在以勞動爭議為由提起勞動仲裁的同時，又以欠款糾紛為由直接向人民法院起訴。其次，該選擇應當遵循“選擇恒定”原則，即當權利人啟動了某一種審理程序后，在該審理程序終結前，不得變更選擇另一種審理程序。在上述案例中，袁浩華已經以勞動爭議為由提起勞動仲裁并因不服仲裁裁決進行了一審訴訟，即其明確選擇了勞動爭議案件審理程序；其在該審理程序的二審階段又以欠款糾紛為由提起上訴，即變更選擇民事案件審理程序，故該選擇不能得到二審法院的支持。當然，在某一種審理程序終結后，權利人則有權另行提起訴訟啟動另一種審理程序。
三、人民法院對權利人程序選擇的審查。
首先，關于是否違反“逐一選擇”原則的審查。在勞動法上請求權與民法上請求權發生競合時，當權利人已經啟動了某一種審理程序而該審理程序尚未終結，又重新啟動另一種審理程序時，人民法院應當在各階段對此加以審查和制約。例如，在上述案例中，當袁浩華以勞動爭議提起勞動仲裁后，在勞動爭議審理程序終結前，又以欠款糾紛為由向人民法院提起民事訴訟時，人民法院在立案審查時，應當不予受理；如果立案時對此未予審查，在案件受理后，人民法院應當裁定駁回起訴。當然，當某一種審理程序終結后，則應當允許權利人重新啟動另一種審理程序救濟自己的權利。在上述案例中，袁浩華二審敗訴后以欠款糾紛為由向人民法院提起訴訟時，人民法院不得以“一事不再理”原則不予受理或裁定駁回起訴。其次，關于是否違反“選擇恒定原則”的審查。人民法院在審理過程中，應當按照權利人已經啟動的審理程序對案件進行審理，不得根據權利人的變更選擇而適用另一種審理程序對案件進行審理，更不得依職權從某一種審理程序直接轉入另一種審理程序。在上述案例中，袁浩華在勞動爭議案件審理程序二審過程中，變更選擇民事案件審理程序，對此，二審法院未予支持，而是繼續按袁浩華已經選定的勞動爭議案件審理程序對案件進行審理。
一審：廣東省佛山市禪城區人民法院（2006）佛禪法民一初字第11號
二審：廣東省佛山市中級人民法院（2006）佛中法民四終字第263號
